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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海东青

序章 海东青 (第2/2页)

先贤掸摆手示意他停下,然后突然问道:“匈奴与汉,可能长久吗?”
  
  这问题让呼韩邪沉吟许久,他字斟句酌地说:“看人也看天。”
  
  先贤掸追问:“什么叫看人也看天?”
  
  “汉人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看很有道理。”呼韩邪望了一眼老单于,只见他双目炯炯地望着自己,便接着说下去,“有人说我亲近中原,但我毕竟是草原上的人,此生惟愿我匈奴国运昌盛。若如大王子所愿,匈奴可重现冒顿盛世自然最好不过。不过昔日的对手是还未从战乱中恢复的汉朝,现在则是立国近二百年的强盛汉朝。当年匈奴最盛时不过有控弦之士四十万,而目前中原之人力超过我匈奴百倍,财力亦是如此。一旦挑起战事,以我坚兵利马可能会逞一时之快。不过匈奴中会耕种者甚少,占据中原土地也无法经营,只是大掠而去而已。若汉朝愤怒,必将起倾国之军报复。汉人无需占据整个草原,他们只要选水草丰美之地筑城,以屯垦养活驻军。将我匈奴逼迫至苦寒之地,到时牲畜无以蕃息,铁骑不复存在,亡国便在须臾了。更何况现在归降汉朝的匈奴部落已有数十万人,汉军中早已有不少匈奴战士。开战之后对方知己知彼,当初霍去病出塞便是凭借骑兵取胜,至今日匈奴积弱久矣,还可盼望以轻骑侥幸取胜吗?”
  
  先贤掸微闭双目一声不吭,让人弄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听。可是呼韩邪一停下来,他却立刻问道:“说完了?”
  
  “还有。”呼韩邪长吸一口气说,“目前汉帝无后,若是天助我匈奴,汉朝诸侯纷争内乱不已。则必有诸侯引我为外援,到时便可以匡扶汉室为名出兵收复祁连山故地,招募汉朝边民善加抚恤,令其为我屯垦。进而养蓄士马,徐图中原。若中原无变故,窃以为万不可毁盟攻之,以弱击强,后果不堪设想。”
  
  呼韩邪讲完之后,看着先贤掸眼中的亮光,知道自己的主张是合乎老单于心意的。便放下心来,端起铜碗喝了几口羊奶。却不料先贤掸忽然说道:“我死之后,你为单于!”这句话令他大惊失色,把一碗羊奶都打翻在地上。
  
  先贤掸微笑道:“怎么?左贤王不敢担当这个重任吗?”
  
  呼韩邪拜倒在地上说:“我断无此野心,去谋取单于大位!”
  
  “你当我是在试探吗?”先贤掸厉声说,“呼韩邪,我命你来龙庭可不是让你祭天,这次就是要召集各部大臣确定接班人。”
  
  呼韩邪叩首道:“俗话说疏不间亲,老单于自有儿子却传位给外甥,恐怕人心不服啊!”
  
  先贤掸道:“你若是还认我这个舅舅便起来说话!”呼韩邪战战兢兢地坐回到凳子上,听老单于继续说:“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郅支是我的亲骨肉没错。可惜这个孩子头脑简单,一心幻想着做冒顿那样的英雄。谁不想做英雄?但时代不同了,效仿前人只能招致灾祸。你说得很对,以前是汉弱我强,现在是汉强我弱。除了汉朝之外,乌桓、羌人之流也对我匈奴的地盘虎视眈眈。要选一个能看清局势的单于出来,我匈奴才能继续在这草原上站得住脚!”
  
  呼韩邪犹豫着说:“历来单于都出自屠各部,若老单于选我这个休屠部的继承,只怕众人不服。刚才右贤王还说我儿子有一半是汉人……”
  
  “你当他在放屁!”先贤掸愤愤地骂道,“乌历屈是条毒蛇,我看得出来。他野心很大,郅支这傻瓜被他指使得像个木偶!说什么一半是汉人?我母亲也是汉朝的公主!”
  
  说完这些话后,他激动地大声咳嗽,呼韩邪连忙上前一边给他捶背一边问:“大王子郅支一向与我政见不同,这件事情怎么向他说才好?”
  
  先贤掸叹了口气说:“怪他自己太不成器,也怪他生错了人家。他若是生在百夫长、千夫长的帐篷里,想必可以做个好武将,但他不是做单于的材料!呼韩邪,我要你对长生天立誓好好对待郅支,将来让他做左贤王,不要让我断了血脉啊!”
  
  呼韩邪听罢便跪下发誓说:“长生天在上,我呼韩邪若做了单于,定要善待自己的兄弟郅支和他的后代,让他们的富贵如黄河一般长流不息,让他们的尊荣如北海一样浩瀚无边。若有假话,天诛地灭!”
  
  “好,好。”先贤掸连连点头,不觉从眼角渗出老泪来。他和呼韩邪都没发觉的是,在帐篷外面有一个女奴把他们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她是乌历屈的人。
  
  呼韩邪怀着惊喜和疑惧交织的情绪回到自己的营帐,一进帐篷他便看见长清公主正在等着自己,伊屠牙早已经在老侍女怀里睡着了。
  
  “都是你带着儿子乱跑,还差点叫狼给吃了!”长清公主立刻埋怨了丈夫一通,她还告诉丈夫说:“你不在的时候,俄琰儿抱着儿媳妇来看我了。伊屠牙还不知道给自己定的娃娃亲是什么意思呢,一个劲地嫌弃那个刚满月的小丫头海迷失哭闹烦人。”
  
  看着呼韩邪一副没有留心听自己话的样子,长清公主感到丈夫神情有异:“出什么事了,老单于怎么与你谈了这么久?”
  
  呼韩邪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说:“婉儿,老单于要我做继任的单于!”
  
  长清公主听了大吃一惊:“他要禅位于你?”
  
  “不是。”呼韩邪让自己的心情镇定一些后告诉妻子,“是在老单于归天之后。”
  
  长清公主问:“那郅支呢?”
  
  “我已经发誓要善待郅支,老单于要他将来做左贤王。”呼韩邪坐在胡杨木凳子上,告诉妻子说,“日后你便是匈奴的阏氏了。”
  
  “这个,我看未必是件好事。”长清公主坐在丈夫对面,拉住他的左手说,“屠各部有那么多的首领在这里,他们会让外人夺走王位吗?何况那郅支多年来以继承人自居,岂肯拱手让人?”
  
  “我本也有此顾虑,可是老单于执意要我接位。明日他就要召集诸王宣布这个决定,想必会有相应的举措。老单于又不会即刻归西,会为我安排好接班事宜。”
  
  “这倒是天大的好消息!”老侍女轻轻将伊屠牙放在牛皮被子里,笑容满面地上前恭喜主人,“恭喜左贤王,贺喜左贤王。草原上的人常说左贤王为人慷慨、主意多、心肠好,这不,长生天便把福分降到您头上啦!”
  
  呼韩邪微微一笑,他没顾上理会妻子担忧的目光,陶醉在自己的喜悦中。
  
  先贤掸静卧于单于大帐中,一阵冷风吹到他身上,他微微睁开眼,只见郅支像个幽灵一样掀开帘子走进来,伏在自己脚边像孩子一样哭泣。先贤掸重又把眼睛闭上,嘴里说着:“怎么了,儿子?”
  
  “绵羊放着自己下的羊羔子不喂,却去奶山羊的孩子,这是什么道理?”郅支噙着眼泪说道,满腔的委屈和愤怒让他粗壮的身躯颤抖不已。
  
  先贤掸明白消息走漏了,他无奈地叹口气说:“郅支,继承国家不是分牛羊,可以想给你多少头都行。没有放牛羊的本事,牛羊死了还能再生;没有治国的本事,国家亡了再无指望啊。这么多年来我都看在眼里,你不是这块料。现在的局势和冒顿单于那会不一样了,凭着匹夫之勇是没法做草原主人的。呼韩邪已经立下了誓言,你和蒙迪乌,还有蒙迪乌的儿子、孙子世世代代都是左贤王,他不会为过去的争吵害你的。”
  
  先贤掸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累得他大声咳嗽喘息。郅支却没有上前扶父亲一把,为父亲敲敲背,他只是直瞪着父亲说:“你不改主意么?”
  
  先贤掸怒道:“我是单于!”
  
  郅支随手从案上捡起一大块中原送来的软糕,走到父亲床前说:“阿爸,我一直想做冒顿那样的英雄,当年冒顿杀了父亲头曼单于,我也要这么做了。”
  
  先贤掸惊怒地欲呼喊护卫,却被儿子一把按住。郅支把手里的软糕猛塞进父亲的喉咙里、鼻孔里,嘴里念叨着:“你不是从没吃过中原的美食么?给你吃!”先贤掸拼命挣扎,可是郅支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按住了他。父亲的指甲在儿子的手背上抓出无数血道子,郅支却丝毫感觉不到疼,他不停地将软糕塞进父亲的喉咙。不知不觉间,满面的泪水滴落下来,和手背上的血混在一起,流到先贤掸的胸前,直到先贤掸一动不动地死在床榻上。
  
  郅支在确定父亲死了以后忽然感觉到了恐惧,他仔细聆听帐外的动静,害怕有父亲的卫士冲进来。这个身材粗壮的匈奴人缩在帐篷的角落里面瑟瑟发抖,好像天塌下来了一般。他不敢朝父亲尸首的方向看,从脚底涌上来的寒意冻得他手足僵硬,即使是那些大铜火盆里的炭火也不能为他解冻。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守候在外面的乌历屈实在按捺不住,挑开毛毡门帘朝里面窥视,随后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他踮着脚尖走到先贤掸的床前,确认老单于已经被捂死后,喜形于色地在帐篷里到处找郅支,最后在角落里发现这家伙用毛毡把自己裹起来正在发抖。
  
  乌历屈伸手拍拍郅支的肩膀说:“大王子?”
  
  郅支一把攥住乌历屈的手腕,瞪着猩红的眼睛说:“是你,都是你!”
  
  乌历屈看着郅支那副癫狂的样子,在心里升起一阵鄙夷。他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走到床榻前把先贤掸头上的金冠摘下来给郅支戴上,然后轻声地叫他:“大王子……单于?”
  
  这一声“单于”让郅支回过神来,他明白了自己的地位。于是,一股暖流从丹田里丝丝缕缕地涌遍全身,让他又重新生龙活虎起来。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手背上一阵刺痛,那些被父亲抓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简直叫他忍不住想再朝尸体上砍几刀。郅支带着满腹的欣喜抚摸着头顶上的金冠,他在帐篷里连着转了好几圈,开心地大笑起来。
  
  “就这么简单,害我等了这么多年,其实就这么简单!”他一边嘀咕着一边走到案前,用佩刀把那些中原带来的美食和美酒全打翻到地上,又将那些丝绸衣服丢进火盆里面焚烧,弄得室内满是烟雾和焦糊味道。
  
  这些噪音和烟雾引来了卫兵,大伙不敢擅入便在帐篷外议论纷纷。只见郅支和乌历屈从帐中走出来,乌历屈大喊一声:“老单于归天啦!大王子郅支即位为新单于,愿长生天保佑草原平安!”乌历屈说罢拔出短刀划破额头,放声大哭。卫兵们也纷纷效仿,这是匈奴习俗谓之“血泪”。郅支等哭声暂歇便宣布:“召集屠各部诸王,我有紧急命令要宣布!”
  
  在休屠部营地,胡笳和琵琶合奏出欢快的旋律。呼韩邪和长清公主站在帐篷间的空地上,接受部民们的歌舞庆贺。几名亲兵把几头刚宰好的羊用木棍穿了,架到篝火上烤起来。一袋袋羊皮袋被传过来传过去,人人痛饮马奶子酒。
  
  几名年长的老人喝够了酒后率先起舞,本来按照匈奴的习俗应该是青壮年先吃喝最好的食物,剩下的才轮到老人孩子。长清公主来后休屠部改变了习惯,像中原一般老人和孩子优先。左贤王和公主夫妇俩平日极为慷慨,处事很是公平,休屠部的部民深以自己的男女领袖为傲。现在有左贤王要做下任单于这等天大的好消息,怎能让他们不大为自豪兴奋?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连长清公主也放下了心中的忧虑。
  
  忽然有哨兵来报告说单于营地那边人声鼎沸,有马队奔驰而来的声音。呼韩邪心想:莫非是亲家右日逐王於夫罗听到了风声赶来庆祝不成?他正要命令卫兵去探个究竟,忽然有一个女子骑着无鞍马闯进营地里来。大伙定睛一看却是於夫罗的王妃俄琰儿,长清公主连忙迎上去说:“姐姐你怎么这么急着赶来?”
  
  俄琰儿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她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拉住长清公主的手臂说:“婉儿,你们快走!郅支这头养不熟的饿狼害死了老单于,现在自立为王。他的兵马马上就要杀过来了!”
  
  此言一出,大伙都大吃一惊。呼韩邪心中大痛,他左手一拍大腿道:“郅支这畜生!难道屠各部里面就没有肯为老单于报仇的人吗?”
  
  “郅支和乌历屈手下的兵马占去了屠各部的大半,哪里有人敢出头!”俄琰儿接着说,“大伙都上马,左贤王带着婉儿和伊屠牙快走!你只有一百人马,根本挡不住!”
  
  正在众人慌乱之际,忽听得不远处一声响箭射上天空发出凄厉的啸音,紧接着无数支箭便如飞蝗般射了进来,将火堆旁的舞者和乐手射得如刺猬一般。俄琰儿后脑也被射中一箭,呼韩邪与长清公主合力将她拖进营帐,仔细一看竟然已经气绝身亡。长清公主抱着俄琰儿痛哭时,带着数支箭伤的卫队长木楼普进来报告:“袭击我们的是大王子郅支的卫队!”
  
  这时外面有数百上千人一起喊起来:“假汉人速来受死!”接着又是许多支火箭射进来,把帐篷全都引燃。左贤王的卫兵们一边向外面射箭还击,一边赶紧牵出几匹马来帮助左贤王夫妇一人一匹骑上去。长清公主怀里抱着伊屠牙骑一匹最快的黄骠马,呼韩邪跳上一匹黑马,大呼部众随自己一起突围,于是还能骑马的休屠部民全都跳上马,大伙一齐朝敌人最少的方向冲出去。呼韩邪既射不得箭也举不起刀,只好紧盯着黄骠马跑,忽然一只箭飞来射到黄骠马的后胯上。幸而这匹马性格温良吃得住疼,跑得反而快了些。在黑暗和混乱中冲突一番后,只有他夫妻二人冲出重围。
  
  呼韩邪回首望着自己的营地变成了火海,传来的喊杀声渐渐稀少,显然部众大都遇难。他心如刀绞,双腿猛踢马腹与黄骠马并驾齐驱,转头问道:“婉儿,你怎么样?”
  
  长清公主一声不吭,呼韩邪借着星光看见妻子的背上已经中了数箭。跑在最前面的黄骠马成了箭靶子,长清公主用自己的身躯保护住了儿子。伊屠牙全身都被母亲的血浸透,他呆呆地看着母亲,一声不吭。
  
  呼韩邪把黄骠马勒住,它立刻跪在地上,这匹重伤的马也到自己的极限了。呼韩邪把妻子的遗体放在黄骠马身旁,将儿子抱在怀里接着上马奔驰。没走几步,呼韩邪听到附近传来震魂摄魄的狼嚎,草丛里亮起一盏盏小红灯笼,那是魔狼在引吭高歌。黑马被这怪异的狼嚎吓得不轻,不用主人喝令便飞一般地向前飞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眼前出现一道火线,黑马才精疲力竭地停下来。火线朝着呼韩邪快速袭来,那是长长一列手持火把的骑兵!呼韩邪用左臂抽出腰刀,准备做最后一搏。
  
  在骑兵中领头的人是闻名匈奴的勇士右日逐王於夫罗,他举手止住手下,放马跑近呼韩邪问:“左贤王,你准备去哪里?”
  
  呼韩邪回答:“回去领兵报仇。”然后反问道,“俄琰儿为了救我们而死,我的王妃也死了。你打算助我吗?”
  
  於夫罗痛苦地摇摇头说:“老单于死后,郅支就是屠各的族长,我不能违背族长的意志。”
  
  呼韩邪愤怒地喊道:“老单于打算立我为继承人,郅支才会狗急跳墙弑父!你妻子为了义气死了,你却要协助逆子祸乱草原吗?”
  
  於夫罗对天长叹道:“左贤王,你们休屠部的人数还不到屠各部十分之一,况且还分散在草原各地,就算是开战又哪有胜算?我劝你亡命天涯吧,去你祖母的羌人那里或者去中原都好,草原再也没有你的立足之处了。”说完他挥鞭猛抽一下马,风一般地带着自己的骑兵离开。
  
  呼韩邪昂首朝着长生天呐喊:“你瞎了吗?怎么会让这种惨事发生!”在绝望中,他感觉儿子紧紧抱住自己,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呼韩邪的心中明白了一件事,无论如何也要让儿子活下去,他低头告诉儿子:“要记住,你娘死在这里,将来一定要回来报仇!”
  
  深秋的夜风掠过北海,让人彻骨生寒。一匹黑马驮着父子二人走向未知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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