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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沙漠王子

第六章 沙漠王子 (第1/2页)

大漠腹地的蔚蓝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空气热得像火焰在燃烧。沙漠在太阳的光辉下,随着深深浅浅地从土黄变幻到金色。沙丘表面并不平滑,从上到下有一道道弯弯曲曲平行的沙纹,像是万道涓涓溪流轻轻流淌,粗犷的沙丘因此平添了几分柔美。
  
  不过酷烈阳光下的沙丘还是惊人的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上面艰难地爬行。如果有大胆的生物凑近去看的话,才能发现那是一个人。一个浑身是伤的人。他背上背着一把大得吓人的长剑,用双手一下下地刨着沙子向前爬,留下一路血痕。
  
  左尘已迷失方向,饥渴让他时不时产生幻觉。那些死去的朋友和战友们不断出现在他面前,带来冥界的召唤。当他奋力挣脱幻觉的骚扰后,又陷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爬出沙漠的绝望情绪。这个时候,他就用手按按胸前的一小块破布包裹,那里包着他妻子的骨灰。因为蕾娜斯那句“你要好好活下去”支撑着他的意志,所以他不断地爬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身后远远地追上来一只老狼。那老狼的骨架足有驴子那么大,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毛都掉光了。老狼的牙齿也松动了,再也捕捉不到猎物,还被同族抛弃赶出狼群。它放弃尊严以求苟活,凭着本能在沙漠中寻觅食物,左尘是它最后的指望。它一路跟着他,不时嗅嗅地上的血痕,等着他爬不动的时候。
  
  左尘没有瞎,能看清老狼那双灯笼般的红眼睛——它是一只魔狼。这种狼他早在童年的时候就遇见过,从那以后他的生命中充满了灾难和苦痛,现在这只狼似乎按照冥冥中的安排一路跟踪他,在最后的时候送他上路?
  
  左尘每爬一段休息时,老狼都兴奋地紧盯着看,它很谨慎不敢冒险,让它失望的是左尘每次都能再朝前爬,只是动作越来越慢。就这样反反复复,老狼也快到支撑不住的时候了。当太阳渐渐落下去,冰凉的空气笼罩沙漠。从白昼的酷热到夜晚的清冷,广阔无边的世界中只有这两个快要崩溃的生命苦苦挣扎。
  
  整整两天两夜过去了,左尘浑身的皮肤如碎纸一般开始剥落,他的舌头肿得缩不回去,手上全是被沙砾磨出来的条条血痕。如果是一般人在受重伤后又处于这种没水没食物的境地,恐怕早已死了,他还能活着,全赖蕾娜斯的血在他体内流动。这是妻子留给他的恩惠,在这极端的险境中,她的气息、她的低语却反复在他心中萦绕。只是那个曾经活生生的姑娘现已成为他胸前冰凉的灰烬,空留他在世间苦痛不已。
  
  恍惚间,左尘趴在沙地上睡着了。忽然有股冰冷的气息喷到他的脖子后面,接着几个尖锐的东西轻轻卡在他的皮肉上。左尘猛地惊醒,他拼命用手一打,“啪”地拍到一个粗糙的毛茸茸的东西,那东西发出一声惊叫逃离了。那是老狼在试探,看看左尘是不是已经彻底无力反抗。
  
  左尘看着它慢慢地走到不远处趴下来,他第一次如此近地打量自己的敌人:如果这是一头健康强壮的狼,还不如认输算了。可这么一头令人作呕、只剩下一口气的老狼,他绝对接受不了!他是一名军人,可以输给更强的对手,但绝不能容忍被蛆虫所吞噬!他心里涌起阵阵厌恶,幻觉再次弄得他迷迷糊糊,而神智清醒的时候也愈来愈少,愈来愈短。要除掉它,必须打败它!
  
  左尘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好像已经彻底放弃了希望。老狼再次走过来,左尘清晰地听到老狼那沉重的呼吸声和脚爪在沙地上踏出的轻响,越来越近了,到跟前了……老狼警惕地磨蹭着,试探左尘的反应。老狼的耐心真是可怕,不过左尘比他更可怕。经过了无穷的时间之后,左尘始终不动。老狼慢慢蹭到他耳边,用那条像砂纸一样的干舌头*的脸,接着熟练地用牙齿对准他的咽喉——它要进食了。就在这时,左尘的两只手一下子伸了出来——他凭着铁一般的毅力把指头弯得象鹰爪一样,如果老狼离得稍远一些,左尘是抓不住它的,因为他实在太虚弱了。可是它近在眼前,所以左尘的计策成功了。他没有力气去扼死老狼,便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老狼的身上,狼牙咬穿他的皮肉,他也把自己的脸紧紧压住老狼的咽喉,嘴里满是狼毛。他用尽全力去咬……一段漫长的时间过去后,老狼终于停止了挣扎。左尘感到有一小股暖和的液体慢慢流进自己的咽喉。这是老狼的血,在这一刻他惊恐地想起了於夫罗,可他别无选择,不能松开也不能吐掉,否则他就得死!狼血又腥又臭,像一摊流动的稀泥一般硬灌到他的胃里。
  
  喝饱以后,他翻了一个身,安详地仰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出来了。几个打猎的人纵马跑到他身旁,跑在前面的人惊恐地说:“看,汉人的衣服。他,他杀死一头魔狼!王妃,我们该怎么办?”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说:“先看看他是什么人。”
  
  左尘感到有人拍打他的脸,他太虚弱了只能微弱地哼哼。那人说道:“活着呢!”接着又粗鲁地扒开他的衣服,寻找值钱的物件。忽然那双手停住了,左尘听见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接着那女子一声令下,左尘感到自己腾云驾雾般地被抬起来,他弄不清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那些人的动作太大了,他在马背上颠簸几下后就昏过去了。
  
  左尘的运气很好,他被换上干净的衣服,很好地放在帐篷里看护起来,可他不许别人碰那个小破布包,没人知道那是他的蕾娜斯。此后的数天内,左尘在清醒与混沌中度过。别人问他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沙漠里迷路,他都不回答。终于有一天,左尘从地上的羊皮褥子上爬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走出帐篷。
  
  他在一个不小的沙漠绿洲里面,两座高大的沙山上生长着稀疏的骆驼刺,而在两山合抱的小谷地里奇迹般的存在着一汪清泉,青草和树木围绕着清泉而生。几十座简陋的帐篷耸立其中,有不少骆驼、马匹和绵羊在水边安详地吃草,它们的主人们默默地注视着走出帐篷的左尘。忽然有一声似曾相识的鸣叫传来,左尘抬头望去,在空中盘旋的赫然是一只海东青。
  
  这是一个小部落,可毕竟是匈奴的部落,他们的首领可能是个王,否则怎会有女人被称为王妃?也就是说他们可能与郅支有联系吗?这一连串疑问让左尘疑窦丛生,可他们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所以他对眼前的男女老少微笑致意,这些人却用古怪的目光注视着他,好像他是怪物一样。片刻后他明白了,大家都在暗自防备自己,因为匈奴人都知道被魔狼咬伤的下场,更别说是喝魔狼的血!
  
  还好,我不是怪物……左尘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女子分开众人走到他面前:“你终于站起来了,陌生人,能告诉我你的来历吗?”
  
  这个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按匈奴人的标准可算是个美人,不过她的眉宇之间带着一股勃勃英气,一看就是这里的领袖人物。于是左尘行了个匈奴人的礼节说:“多谢救命之恩,请问你就是王妃吗?”
  
  “我是部落头领。”那女子含糊答应后却抛出一连串的问题来,“你是什么人,为何会流落沙漠之中,那头魔狼是你所杀吗?”
  
  “这个……”左尘略一斟酌,决定还是隐瞒自己的身份,“在下乃是西域的胡商,经过中原往匈奴贩卖货物。偏偏命苦遭遇沙暴,与大队失散后迷路了。那头狼也是在下所杀,不知……”
  
  他说到这里故意装作不知道魔狼是什么东西,顺便再次试探对方的底细:“不知是否触犯贵部的禁忌,还想请教这里是何部落,恩人的姓名。”
  
  那女子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左尘,匈奴人心直口快,她嘴上就把怀疑问了出来:“你果真是西域胡人吗?”
  
  左尘有些难堪地回答:“在下的确是。”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先搪塞过去。
  
  那女子又上下打量了左尘一番,随后说:“跟我来。”左尘不明究竟,也只好跟着那女子走到绿洲中心最大的一座帐篷里面
  
  虽然是大白天,帐篷里面也点着明晃晃的酥油灯。帐篷正中摆着两块沙柳做成的大木牌,上面还写着两行汉字。左尘心里奇怪:匈奴人明明不用文字,怎会像中原一般供奉两块祖宗牌位呢?他走上前几步仔细一看,赫然犹如五雷轰顶——上面写的竟然是:先王讳呼韩邪陛下之神位、先王妃讳长清公主之神位!
  
  左尘战战兢兢,汗如雨下,此刻,他连基本的伪装也顾不上,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膝行至排位前叩首道:“爹、娘!”
  
  多少年来的酸楚在这一秒同时涌上心头,左尘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可他不敢在父母灵位前哭泣,让他们知道儿子活得有多窝囊。于是只好把悲痛强压在心头,像只鸵鸟一样将脸埋进沙砾里面。就在这时,一直在观察他的匈奴女子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这问题让左尘难以回答,他甚至想,如果过去只是一场梦那该有多好?哀伤是假的、痛苦是假的、离别是假的……可是任凭他将脸在沙砾中擦得生疼,也无法将自己从“梦”中唤醒。他没法抬起头来告诉父母的在天之灵,自己如何度过了半生。在冥冥之中,一双红色的眼睛哀怜地看着他,他的耳内再次响起“你要好好活下去”这句话。左尘渐渐定下心来,在天上有三个亲人看着我呢,岂能让他们伤心失望!
  
  他站起来对那女子说:“实不相瞒,我是休屠部的王子。汉名叫左尘,匈奴名字是伊屠牙。”
  
  那女子轻声“啊”了一下,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但又夹杂着几许激动和心慌。她的脸色绯红,躲闪着左尘的眼睛,低声说:“怪不得,那把剑上刻着左尘这两个字。还有你胸前的那个……”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请跟我来。”说完走出帐篷,拍掌召集部众说道:“感谢长生天,他果真是伊屠牙,大家给他看看我们是谁!”
  
  话音一落,在场的男女老少一起把胸膛露出来,每人的胸前都文着一个海东青的文身!左尘心里猛地一怔,他也拉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胸前的那只海东青。这是匈奴人从生到死不可更改的标志,他们都是休屠部的人!
  
  左尘激动地说:“十年了,我找你们找了整整十年!每次出塞作战我都派人寻找你们的踪迹,我还以为你们都被郅支杀尽了……没想到,没想到……”说到这里,左尘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走到休屠部民面前一个个地拥抱他们。
  
  那些休屠部的部众一齐昂首向天,庄严地唱起赞颂长生天的颂歌。在悠扬的长调歌声中,大家赞美长生天将失散的亲人送回到帐篷里,让迷路的羊群走回到草原上。一曲颂歌唱罢,大家都跪下来给左尘磕头。左尘大为惶恐,急忙搀扶大家说:“切莫行此大礼,在下愧不敢当。你们现在的王是谁,我想见他一面!”
  
  那个为首的匈奴女子庄重地走到左尘身边说:“你应该接受大家的行礼,我们等了你足足二十年。一直到刚才为止,我们都没有王,现在长生天让你再次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又有了王!”
  
  狂欢的气氛笼罩整个沙漠绿洲,这里不分男女老少,长幼尊卑,大伙围坐在篝火旁。每一个休屠人都在歌唱、舞蹈和畅饮美酒,整只的肥羊被串在大铁棍上,牛粪炭火燃得正旺,一滴滴的羊油滴落到火焰里,肉香四溢。左尘一直没有弄清楚这些部民是如何逃过追杀的,刚想询问的他却被拉进酒宴里面,一杯接一杯的美酒流水般敬献到他面前,每个休屠男人都想把美酒敬给回归的王。
  
  左尘忽然想起长安的骠骑将军府,还有幼时的模糊记忆,的确是自己的部落啊,父母亲打破了匈奴轻贱妇女老幼的陋习,把中原的风俗与匈奴的传统融为一体。自己在将军府的那些老兵们不也是一样的无拘无束生活着吗?这是埋藏在血脉里的传承。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一切的时候,忽然又回到了久违的家乡,这让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和感慨。左尘昂首望着长天,此时红日正欲西坠,一轮圆月的身影已在天庭悄然现身。他在心里默默问道:长生天,你为何要如此安排我的命运呢?不过今夜不必想那么多了,只有干杯!
  
  当夜色已深的时候,醉醺醺的人们回到各自的帐篷里休息。左尘也被稀里糊涂地带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帐篷里面,人们散去后他发觉身旁还有一个人,是那个在酒宴上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王妃。左尘竭力在胡床上坐正,然后问道:“这位姑娘,其他人唤你王妃。我还不清楚你的名字,你的丈夫是谁,他是休屠人在我父亲之后立的王吗?”
  
  那女子低声说:“伊屠牙,你应该先问问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左尘猛然醒悟说:“的确,刚才没顾上问就被灌醉了。还请姑娘告知。”
  
  那女子说:“你还记得你父亲的卫队长木楼普么?当年他负伤与你父亲失散,等他养好伤以后,你父亲已经被打败去中原了。草原上的休屠部民不肯屈服,还是分散抵抗了一段时间。木楼普也拉了一伙人打算去中原寻你父亲,结果一路上被郅支的兵马追杀殆尽。他一怒之下打算刺杀郅支,于是扮作奴隶潜入龙庭。在那里他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却兴起一个念头:休屠部群龙无首,应该找个首领来重振旗鼓。你们家的亲戚几乎都被杀了,木楼普又没办法去中原,他就把你父亲的儿媳妇偷偷抱出来养大。在你们父子回到草原之前,让这女孩做休屠部的首领。这一晃就是二十年过去了,木楼普也在等待中死去,只有他召集起来的休屠人还在等待他们的王子归来,现在你明白了吗?”
  
  左尘看着眼前的女子,嘴里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结结巴巴地问:“莫,莫非你……”
  
  那女子轻叹一声:“你还不清楚我是谁吗?伊屠牙,我是你的妻子,我是海迷失。”说完,海迷失轻轻敞开衣襟,当衣衫滑落后,她年轻健美的躯体尽现在左尘面前。左尘大惊之下酒也醒了大半,正在他手足无措之间,却看见那女子挺拔滚圆的胸乳之上文着的却是一个狼头——屠各人的图腾!
  
  看着左尘的惊讶反应,女子含羞垂首说:“木楼普大叔临终前一再叮嘱我,一定要等你回来,我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
  
  海迷失?!左尘瞬间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还有那天坛山上於夫罗的话,原来她还活着,为何她父亲却说她已经死了?忽然他胸前一痛,针扎一般的痛。蕾娜斯,你在生气吗?还有於夫罗大叔,当初我在天坛山上有愧与你,今天怎么还有脸见你的女儿……过了好一会之后,左尘走到海迷失身旁,她闭着眼睛等待着。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左尘为她把衣服披上,然后用沉稳的声音说:“原来你竟然在休屠部中,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海迷失睁开眼睛,看见左尘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她不好问他,便也只好呆坐在另一张胡床之上。草地里的蟋蟀传来阵阵鸣叫,尴尬的气氛却在帐篷里流淌。终于,海迷失忍不住问道:“伊屠牙,你,你是嫌我们没热闹地操办婚礼吗,为什么……”
  
  左尘猛摇头说:“不对,不对!我是不能……”
  
  海迷失脸色绯红,羞涩地问:“你在中原另有妻子吧?放心,我不计较的,毕竟这么多年了。”
  
  左尘再次猛摇头说:“是,也不对……我父亲临终前嘱咐过我……可是我……
  
  海迷失看他这般扭捏,睁大眼睛问:“伊屠牙,莫非你,你看不上我?”左尘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海迷失却以为自己猜对了,她面如死灰颤抖着说,“我,我等了你二十年,你却嫌弃我……”她顿时泪如雨下,捂着脸跑出了帐篷。
  
  左尘在帐篷里呆坐片刻,感到浑身燥热,好像有团火焰要爆开一般。他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出去。外面星光灿烂,已近子夜时分。海迷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左尘也不好大声呼唤,正不知所措之时,忽然有个守夜人轻声问道:“王可是在找王妃吗?”
  
  左尘忙答道:“正是,海迷失去哪里了?”
  
  守夜人说:“小的正好瞧见王妃骑马去了陵园。”
  
  左尘问道:“什么陵园?”
  
  守夜人说:“在西方二里之外有几处固定的沙山,族内的死者都葬在那里。”
  
  左尘心中一动,他接着问下去:“木楼普也葬在那里吗?”
  
  守夜人答道:“正是。”他的话音未落,左尘已经跳上身旁的一匹马绝尘而去。守夜人望着左尘消失的背影,嘴里嘟嚷着,“新婚之夜就吵架了……”
  
  月色下的沙漠褪去白昼时那一望无际的黄色,沉默的沙丘映衬着星光璀璨的天空,月光下沙砾中的石英反射出点点微光。这里没有草原中的蟋蟀鸣叫,只有冷风呼号。远远的天边传来狼的嗥叫,左尘胯下的骏马紧张地连打响鼻。他身后的绿洲已被沙山遮掩得严严实实,当他催马翻过一座沙丘之后,沙地上空留两行马蹄印迹对着冷冷的月光。
  
  休屠人的墓园被安置在被三座沙山层叠环绕的山谷里面,一丛丛骆驼刺把自己坚硬的枝条织成屏障,保卫沙穴中死者的安宁。这里的坟墓与其他部落的匈奴人一样,死者的棺木朝着北方仰卧长眠。那些年代较为久远的墓穴已被狂风吹散了沙土,胡杨树丛编制的棺椁中凌乱的散露出块块骸骨。人骨与当年随葬的牛、马、羊骨和马具、兵器等混在一起,诉说着冥界的凄凉。
  
  墓园深处的一座坟茔显得格外宏大,表面覆盖着一层压土的碎石块,这在沙漠中可算是奢华的了,墓主人的身份显然非比寻常。海迷失便坐在坟前哭诉着:“……见都没见过,这么多年我就等着他,有人喜欢我我就当瞎子、聋子、傻子!可他终于出现了,他又不要我!这让我怎么活?我以后还怎么在部落里待下去啊……”
  
  “为什么你要走?”左尘轻轻走到海迷失身后,“要走也应该是我走。这么多年来这就是你的家,我是个外来者。很抱歉,海迷失……”
  
  海迷失背对着左尘肩膀一耸一耸地抹着眼泪,但却不哭出声来,也不让他听见。左尘心里赞叹着:真是有骨气的姑娘!他对着木楼普的坟墓行了个礼,告慰死者说:“大叔,这么多年来难为你一直守护着休屠部最后的血脉,可我一直没能来接应你们。反倒是走投无路了还被族人救下,我有愧与你啊!”说完后,左尘从马鞍子上取下一个羊皮酒袋来,把马奶子酒洒在坟前祭奠。接着他在海迷失身旁盘膝坐下,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海迷失,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在襁褓中,我也只有九岁……”接着,左尘把自己这二十多年的经历大概叙述了一番。大漠如烟,海迷失在左尘的倾诉中渐渐停止了抽泣。
  
  月光如水,清冷的夜晚下两个人默默相对。最后海迷失转过身来,她把手放在左尘的手中说:“这么多年,你也受苦了。蕾娜斯是个好女人,可惜了……”
  
  这句话里道尽了沧桑,左尘唯有报以苍凉的笑容。多谢你,好姑娘……
  
  该说出最难的话了,否则左尘无法面对自己良心的拷问,他把自己的大剑交到海迷失手中:“你知道这是什么剑吗?”
  
  海迷失静静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剑,然后说:“这是玄铁打造的剑。”
  
  “这是用你父亲於夫罗的九天玄铁斧打造的……”左尘愧疚地沉默了片刻后,用干巴巴的嗓音说,“我,你父亲……”
  
  海迷失打断了他的话,凄凉地说道:“我父亲是自杀的,临终前还诅咒了你,是吗?”
  
  左尘大吃一惊,他整理一下乱麻般的思绪后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海迷失点点头,在夜色里叹息一声:“在他死后不久,就有人告诉我了。”
  
  左尘半是感激半是愧疚地说:“当年你娘就是为了救我一家而死,你爹后来又因我而死。即使如此你依然等我,还救了我。我实在是……”
  
  海迷失望着长天中灿烂的银河,用凄苦的声调说:“这都是长生天的安排,人只能认命才能活。”
  
  左尘难过地说:“海迷失,我……”
  
  海迷失却用手止住他的话,然后接着说:“我刚被木楼普偷出来的时候只有四五岁大,连父亲的模样都不记得。后来木楼普也觉得对不起我,就派人去偷偷告诉我父亲想把我送回去,你知道我父亲怎么说?”海迷失顿了顿,苦笑道,“他说忠于郅支,既然这个女儿当初许给了休屠部,便只当我已经死了……”
  
  两行清泪沿着海迷失的脸颊滑落,让左尘忽然想起了蕾娜斯也有过相似的伤心时刻。这一刻他心里涌起无限的酸楚,一把抱住海迷失,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额头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
  
  海迷失也抱着他,她心里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对不起,不是我不接受你……对不起,只是我不能爱你……对不起,要是我没有过蕾娜斯……对不起,要是我永远不爱你……”
  
  两个人的心里都泛起无限的苦涩,左尘低声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是兄妹。”
  
  她点了点头,伤心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左尘抬头望着天上,中原的人们习惯以月寄情,可那一轮圆月却无法寄托他的思念,因为遥远的她已经永远不可能回到他身旁。忽然间,涌动在他心中的那一团燥热与痛苦无法抑制地喷涌出来。左尘猛地把海迷失推开,拼命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衣服和皮肤,他感到有另一个东西要从身子里面冲出来,这是藏在他心里的可怕梦魇终于要实现的征兆。
  
  海迷失惶恐不安地盯着左尘,她嘴里叠声问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她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可是却压不住左尘疯狂的呻吟与哀号,无法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终于,左尘朝着圆月发出一声拖长的狼嗥!
  
  就如同当年的於夫罗一样,左尘满脸的皮肤都抖动起来,脖子、脑门上的青筋毕露。他嘴里一声接一声地吼出狼的咆哮,光滑俊秀的脸上冒出无数黑褐色的刚毛,他的嘴逐渐拉长成狼嘴的模样,两只耳朵变得又长又尖。片刻之后,他的脸已经彻底变成一个三角形的狼头了!左尘仍在痛苦地撕扯着他的衣服,他的手已经变成了巨大的爪子,铁钩般的指甲像剃刀般撕碎了衣服,也把自己抓得鲜血淋漓。
  
  海迷失被吓得尖叫起来,她的叫声引来左尘本能的求助,可他这么一副怪样子凑近过来更吓着了她。海迷失连连后退,一下子绊倒在木楼普的坟堆上。等她爬起来的时候,手里正举着玄铁剑,当左尘向她走近的时候,海迷失猛地用剑刺了过去!左尘惨叫一声,仰面朝天地重重倒下去。沙漠上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海迷失站在风中发呆。
  
  好一会之后海迷失才回过神来,她一边问自己:“我干了什么?我把他给杀了!”一边忙不迭地把手里的玄铁剑扔掉。她战战兢兢地跑到左尘身旁哭道,“对不起,我不是要杀你……我吓坏了……”
  
  正在海迷失痛哭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叹息:“你再给我一剑吧……”她猛擦眼睛,紧张地盯着左尘看,没错,那双淡蓝色的眼睛还是他的,还是人所发出的目光!海迷失高兴地细看一番,原来她个矮力小加上心慌,只是刺伤了左尘的肩膀而已。
  
  她在欣慰中夹杂着歉意说:“太好了!我以为自己犯下大罪了!”
  
  左尘把自己的手伸向夜空,借着星光打量已经扭曲的爪子:“你犯什么罪,杀害休屠部的王么?不,不是,只是一个怪物,差点伤害到你的怪物……海迷失,帮帮我吧,送我去见蕾娜斯,我不能做为一个怪物活在这世上!魔狼,可怕的魔狼,我早就害怕会有这么一天,可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海迷失哀怜地轻抚着他那张狰狞的狼脸,缓缓摇着头说:“不,只是那魔狼的血毁了你的外表,你的心还是你自己的。你的眼睛里满是哀伤,这不是怪物能有的神情。别担心,也许等到日光出来后你就会变回人形——我可怜的人呐!”说到这里,海迷失紧紧抱着左尘的头,两个人再没有说话,只有沙漠里的寒风呼呼刮过。
  
  又是一轮日出,当灼热的阳光洒满大地的时候,左尘伸出自己的手来,还是那样,是狼人的爪子……日光没有能够拯救他,他永远都将是一个怪物!这下他彻底领会了蕾娜斯的悲哀,作为一个人活着是多么大的奢望!此刻的他心灰意冷,彻底丧失了最后的希望。
  
  “海迷失,你走吧……”
  
  海迷失没有动,左尘又对她说:“别管我了,你回去告诉休屠部的人们,就说我走了。忘记我吧……”海迷失愣愣地看着左尘,左尘不愿从她的瞳孔中发现那张可怕的狼脸,他闭上眼睛,嘴里不耐烦地说,“走吧,快走!”
  
  忽然间,一声响亮的耳光在墓园中响起。左尘被一下子打懵了,不知道海迷失为何忽然动手。他迷茫地看着海迷失站在自己面前怒目圆睁地说:“从地上爬起来,你这个懦夫!左贤王和长清公主怎会生下你这没种的儿子?你只想着自己,一点都不体谅我们在沙漠里像老鼠一般苟活是为了什么!呸!”海迷失光骂着还不解气,忽然一口啐在左尘的脸上。
  
  左尘被激怒了,他从地上跳起来,恼羞成怒地厉声对海迷失说:“你竟敢……”忽然他愣住了,因为他敏感地察觉到在不知不觉中捍卫尊严的勇气和愤怒的力量已经驱散了绝望。海迷失的呵斥就像一剂猛药,在只言片语间驱散了左尘的脆弱,让他再次站立在天地之间。
  
  左尘哈哈大笑起来,他用手轻轻按着胸前的布包,在心里说:蕾娜斯,差点让你失望了。
  
  左尘盯着海迷失的眼睛由衷地感谢她:“海迷失,你真是个好女人。多谢你!”
  
  这番话反倒让海迷失羞涩起来,她轻轻转开脸说:“刚才我也是气急了……”
  
  于是两个人骑上马一同登上沙山,在阳光下眺望壮阔的大漠沙海。灿烂阳光把大漠照得犹如金盘一般,左尘在心中沉吟片刻后说:“这副样子回去,不知道族人们会作何感想……海迷失,请你先回去告诉大家这一切吧。我在这里等着,如果大家还能接受我这样子的话……如果有人觉得忍受不了,也好让大家有个离开的机会。”
  
  海迷失撅了撅嘴说:“你啊……算了,那我先回去了!”说完她狠抽了几下鞭子,马儿腾开四蹄飞一般的去了。
  
  左尘立马于沙山之巅,毒辣的日头烤得他脊背发烫。昔日里俊秀的面孔、挺拔的体态都随风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筋肉暴起、面目狰狞的狼人。胯下的骏马也害怕这副尊荣,不住地跺着蹄子、打着响鼻。只是他心里还是一个人,那个胸怀天下、气吞万里如虎的男子汉。只是休屠部的人会怎么想呢?他们眼中的自己会是怎样一个怪物啊!左尘不禁想起当年天坛山上的於夫罗,当时那些汉军士兵眼中的恐惧是他挥之不去的记忆。如今越过时空再度缠绕着他,就像冰块一般压在他心头。
  
  忽然间,不远处马蹄声大作,能听到有无数马蹄在踏破黄沙翻过山丘而来。左尘举目望去:来了,果然来了!海迷失和部落里的年轻人跑在最前面,他们身后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抱着婴儿的女人们,数百匹马就这样飞奔而来,马蹄声震如滚雷划破长空,溅起的沙砾如雨点般洒在沙地上。
  
  休屠部民们奔驰到沙山脚下昂首望着立在山上的左尘,昨天还风采翩翩的英武之王,此刻却已成为沉默的怪物模样。山下的马匹被他的这副样子吓坏了,禁不住地后退,休屠部的部民们无声地用双脚踢打它们,逼着它们在山脚下站好。左尘在心里说:“走吧,我的乡亲们。我不怪你们,连马匹都吓成这样……”
  
  忽然有个老人大声说:“伊屠牙,我们等了你二十年!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只要你的心还是休屠人的心,你就永远是我们的首领!无论是刀山火海,我们都跟着你走到底。我们所有的男女老幼都在这里了,都在这里了!”
  
  左尘霎时间泪如泉涌!他昂首朝着长生天大吼起来,那苍狼般的嗥叫在大漠上久久回荡——我终于回来了,我是休屠王子,我是伊屠牙!
  
  春季的长安城再度呈现一派繁花似锦的景象,来自各地的民夫们在春耕繁忙之际却被迫抛下妻儿和田地,聚集在首都的工地里面服劳役。这是一项事关国体的重大工程,连最低贱的苦力都知道工程结束后将要发生什么,但是那些起劲喊着号子甚至挥舞鞭子督促工程进度的监工们并没料到这一天的午后将要发生什么,他们莫名其妙地被闯进工地的御林军按倒在地,随着刀光一闪十几颗人头便如西瓜般滚落到黄土地上。
  
  杀人事件发生后,大将军赵亮满心愤懑地直闯进姐姐的长乐宫中,他疾步踏过那些被誉为“朱红踏步”的红色台阶,直闯进正歌舞升平的太后居室大声说:“参见太后,臣弟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
  
  听到赵亮怒气冲冲地开场白后,醉眼惺忪的赵太后一手搂着身边的美少年一手用酒杯遥向弟弟一晃说:“阿亮来得正好,春光明媚正当行乐,来来来,一起饮这几杯兰陵醇酒。”
  
  赵亮顿足怒道:“父亲正心急如焚等着受禅台建好,阿姐却派儿郎把工头杀了一半,工地上人心惶惶,工程如何能够按期完成?”
  
  赵太后笑问:“阿亮,受禅台建了又有何用?”
  
  赵亮梗着脖子说道:“父亲承天受命,恩惠遍布四海,如今理当自立为帝。刘询自己也识时务地提出禅让皇位,这才在皇宫中建立受禅台。”
  
  “好个承天受命,为了这个就把庙堂之上弄得乌烟瘴气,让匹夫的号子搅得哀家连曲子都听不了吗?”
  
  赵亮怒道:“阿姐说的是何言也!我赵氏代汉刻不容缓,太后所作所为实在没有道理。我们是骨肉至亲,岂不知一荣俱荣的道理?”
  
  赵太后也怒道:“一荣俱荣?我赵飞燕自幼被送到这不见天日的深宫之中奉承伺候先帝,为你父子受尽心酸换得赵氏一族荣华富贵。可你们贪得无厌还要代汉自立,如今天下都骂哀家是红颜祸水,你们又有谁为我分辨过一句?为了父亲坐龙椅的美梦,我最爱的飞郎都已身首异处……”说到这里,赵太后忍不住哽咽起来,她带着哭音呐喊,“父亲可以从丞相大人变为天子,你可以从大将军变为太子,哀家又能怎样变?还不是从寡妇依旧变成寡妇!”
  
  赵亮知道姐姐深爱李剑飞,可没想到时隔一年后纵有无数美少年陪伴还不能令她对情郎之死释怀。看着赵太后如泼妇般歇斯底里地叫骂,他也不愿再多废话了。他愤而起身,临出宫门台阶时他喝令当值的御林军:“传令下去,此后太后赦令一概不要遵从,不许她再踏出这宫门半步!”
  
  劳作的号子很快又再度响彻长安,未央宫中的刘询木然地呆坐在桌案前,面前的茶水早已冰凉,可是负责照料的宦官们并没有上前更换的意思,既然明知此人即将成为一个毫无权势的废人,又有谁愿意殷勤伺候他,做无用功呢?
  
  常侍邢熙轻手轻脚地走到皇帝身边说:“启禀陛下,中郎将马逸群求见。”说完也不等刘询作何表示便轻轻挥手示意来人进来。随着一阵铠甲轻轻相碰的声响,马逸群着甲仗剑径直进入皇帝居所。虽然这是大不敬的死罪,但是对于负责监视皇帝的马逸群而言,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举动了。
  
  见到皇帝之后,马逸群并不跪倒而是抱拳请安道:“皇上可安好?”
  
  刘询缓缓说道:“朕有何好?人未老已皓然白首,不过如蝼蚁般苟活罢了。”
  
  马逸群看着头发花白的青年皇帝,这一年中他负责看押皇帝,看着这位天子如何一夜白头以至于衰老至此。自从左尘起事失败逃走之后,又发生多次忠于汉室的臣民试图行刺赵氏父子或者解救刘询的密谋,大体上这些阴谋分子都在策划阶段便失败身死族灭了。只有一次几位当年曾随左尘出征的御林军旧部在校场阅兵是突然发难袭击赵亮险些得手,不过马逸群当时就在大将军身旁,他不仅舍身挡下一箭,还亲手格杀了几个造反军士。至此后他成为赵氏最信赖之人,以至于直接负责看押皇帝。虽然骂名遍布天下,连老父也将其从家谱中划去断绝关系,可是马逸群却依然毫不在乎。
  
  看着这场例行觐见又变成冷场,还是邢熙用刺耳的尖利嗓音打破了尴尬:“皇上马上就要顺应天意禅位给赵丞相,这真是古代尧舜禹一样的圣人之举啊。到时候赵丞相一定会好好厚待您,刘氏子孙的荣华富贵是跑不了的……”
  
  邢熙是赵利良派来贴身监视刘询的心腹,他的劝解只能令场面更加尴尬。刘询忽然站起来说:“这里气闷,朕要去功臣阁转转!”
  
  邢熙看看马逸群,中郎将大人却说:“也好,陛下请便。”说着径直随着刘询走出殿外,邢熙用阴冷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背影,挥手令一个小宦官跟上去。
  
  功臣阁是开国皇帝刘邦所建,上面悬挂着诸位开国功臣的画像。刘询背手望着那些年代久远已经面目模糊的将相们,口中叹息:“祖先是多么的英勇,子孙是何等的不成器……”
  
  马逸群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不必伤神,这受禅台几日内便可建好。臣已经将负责仪式的文武官员安排妥当,到时候陛下将天下交给新天子便可得到安乐了。”
  
  刘询忽然转身望着马逸群,他的神情依旧木然,可是眼神中却瞬间流露出百般的复杂神情。
  
  几日后,劳作的号子销声匿迹,一座宏伟的高台耸立于皇宫之中。台上彩旗招展,汉白玉栏杆衬托着青石台阶,在天子的黄龙伞盖下面设立了两个华美的红色坐垫,刘询怀抱着传国玉玺安静地坐在坐垫之上,一些文武官员在台阶上排列肃立。大将军赵亮披着龙纹披风得意洋洋地带着一些心腹军士先来到台下,他大声宣告说:“丞相仪仗马上便到,尔等做好准备了吗?”
  
  大家一起称是,然后大声朗诵事先写好的歌颂赵利良恩德的词句。赵亮哈哈大笑,忽然看见邢熙离开刘询身边跑下台来低声说:“大将军,奴婢感觉有些不妥啊……”
  
  赵亮诧异问道:“有何不妥?”
  
  “这台上的文武官员全都佩剑,如果丞相到了一旦有变可如何是好?”
  
  赵亮这才注意到台上诸官的确都有佩剑,他有些疑惑地望着身边一位御林军校尉说:“尔等佩剑,意欲何为?”
  
  那校尉含笑奉承道:“臣等查阅经典得知古代圣天子受禅时大臣皆戴高帽、穿锦袍、配名剑,正所谓峨冠博带,故此行古制以应今日之盛世。”
  
  赵亮点头称是,便欲带手下军士登台。那校尉又进谏说:“大将军且慢,既然已有文武大臣立于台阶上作为仪仗,又何必让这些蠢笨军士上台,以免令天下耻笑受禅是武力所迫啊。令儿郎们立于台下一样可以警戒,新天子随身护驾军马数万人,又有马将军随身侍卫,太子殿下还怕有何不妥吗?”
  
  一句太子殿下令赵亮心花怒放,他喝令手下围绕受禅台警戒,自己踏步登台。邢熙还想劝止,却被赵亮怒骂一句“蠢奴才”。
  
  正当此时,丞相赵利良的车队正缓慢地通过宫门口。由于礼部官员算定的吉祥路线要通过一座狭小的宫门,使得车队和随行的军马拥挤不堪,难于行进。马逸群策马持枪随行在车旁,他大声提醒赵利良说:“陛下,吉时已到,不如别等这些军马,赶紧前往受禅台举行仪式。”说完不等回复,便呵斥车夫策马将御车飞一般地驶往受禅台前。眼看就要到受禅台了,马逸群拍马向前几步大声喝道:“新天子到,何不奏鼓乐?”
  
  一声令下,鼓乐齐鸣,在台阶上走到一半的赵亮听见奏乐后回头要看,却冷不防被身边陪同的校尉一剑刺了个透心凉。看着儿子的尸首顺着台阶滚落,赵利良惊叫一声从车上站起来。他正要喊“马将军护驾”,却只见一道寒光迎面而来,这是他今生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马逸群回身一枪刺穿赵利良的咽喉,随即跳上御车一剑斩落他的首级并插在枪尖高高挑起,喝道:“反贼赵氏父子已经伏诛!”
  
  正在此时,木头人般的皇帝刘询已经箭步走到台前,用众人从未听过的洪亮声音宣布:“首恶已诛,其余不问!在场军士皆为有功之人,每人赏钱十万!”
  
  事出意外,赵氏带来的军士们都愣在当场。马逸群连忙用手指着瘫做一团的邢熙提醒道:“正是立功之时,何必惶惑!儿郎们还不替天子杀此恶奴?”此话一语点醒梦中人,那些军士们立即倒戈把邢熙当场剁为肉泥,接着大家一齐跪倒山呼:“吾皇万岁!”
  
  马逸群立即令手下校尉率领倒戈军士赶往丞相府将赵氏一族不分老少尽数诛杀,接着大踏步奔上受禅台,刘询也自受禅台奔下,两人相遇时马逸群下跪说:“皇上……”刘询一把将他扶起来紧握着手,此时此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泪水滚滚而下。
  
  一到夏季,草原上百花开放,一派生机盎然的模样。然而匈奴的牧人们此刻却最为忙碌,因为有一层层“薄雾”在追逐他们的羊群。这就是蚊虫大军,无数只蚊虫飞起来铺天盖地,远远看去竟然好像是淡淡的雾气一样。人还可以躲进帐篷里,牛羊马匹就只能硬挺着了,甚至会有牛羊被叮咬致死的事情发生。牧民们只能用牛粪点燃药草驱赶,在煎熬中度过盛夏。眼下龙庭川的牧民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不过他们要比其他地方的牧民更加辛苦。因为这里的人口和畜群数目都比往年少得多,那些饿疯了的蚊虫们蜂拥而来,简直要把牛羊的血都吸干了。
  
  单于大帐里的郅支已经连续躺了好几天了,他每天都在酒醒与酒醉之间轮回,偶尔清醒的时候就抱着右贤王乌历屈进献的女人们鬼混。当大王子蒙迪乌蒙召来到的时候,一进帐篷就看见不堪入目的下流场面。蒙迪乌强忍着厌恶向父亲行礼说:“父王,孩儿奉命前来见你了。”
  
  郅支一边一个搂着两个女人,叫剩下的女子们给儿子倒酒。那些女人们风骚嬉笑着把酒杯送到蒙迪乌眼前,被他一掌打飞。他板着脸对郅支说:“既然是特地叫孩儿前来商量,想必是军国大事,让这些下人们听见不好。”
  
  郅支无奈地把身边的女人们推开,挥手让她们退下。然后把衣服穿好,嘴里稀里糊涂地问儿子说:“外面蚊子咬得厉害吧?”
  
  蒙迪乌以嘲讽的口气答道:“蚊虫叮咬怕什么,单于只管叫右贤王和他招募的那一棒子巫师们施法便好。”
  
  郅支一听变了脸色,呵斥道:“混蛋东西,就是因为你总顶撞我,才把你放逐在外面。看来你一点都没改进啊!”
  
  蒙迪乌一听不敢再犟嘴,就沉着脸听郅支唠叨了半天关于右贤王向天问卦,长生天降旨说一两年内匈奴就会征服中原的鬼话。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地打断郅支的话说:“父王,中原的情况你了解吗?”
  
  郅支猛地瞪圆了一双牛眼说:“老子一清二楚!右贤王替我盯着呢。”
  
  蒙迪乌说:“那么右贤王何在?”
  
  郅支低声嘀咕着:“白天见不着这家伙,他躲在山洞里面和那帮巫师们给中原的汉朝皇帝下咒。哦,最近还要给那伙该死的休屠人下咒。你知道么,居然有人说伊屠牙那狗崽子也在当中呐!他们就像附在牛羊身上的蚊虫,你总是打不死,它总是叮咬你,很难受,该死的!”郅支忽然发起火来,一脚把眼前的酒杯酒碗都踢翻了,“我派了不少人马,可总抓不住他们。休屠人明明被我杀光了,怎么会又从地缝里面钻出来了?拖我的后腿,拖我的后腿!可恶的混蛋们,他们从沙漠里面跑出来,到处烧我的军粮,把我的军队拖得东一摊西一堆的,让我没法南下中原,饮马长江……”
  
  蒙迪乌试探着劝说郅支:“要是父王早些领兵南下,现在何须为这事发愁?现在中原情形已变,还是应该……”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看见郅支直愣愣地望着帐篷外面,竟然开始做起汉朝遣使纳降的白日梦来:“划江而治,对,还须缴纳贡品,中原的女子、工匠,要多多的要,尽管送过来,才饶你们不死!”
  
  蒙迪乌长叹一声,转身走出大帐,却听得郅支在他身后喊道:“你领兵与卢水王汇合,一定要剿灭那股休屠人!如果真的有伊屠牙,给我把他抽筋剥皮!”
  
  从晚春到夏末,休屠部的征战从未停歇。伊屠牙率领他的族人如鬼魅般地从沙漠出击,四处袭扰那些忠于郅支的部落,烧毁军粮、杀死官吏,让整个匈奴帝国闻风丧胆。匈奴人不知道这股休屠人的真实来历,草原上风传着各种谣言。其中最吓人的一个是,这伙人是当年冤死的亡灵,在一个狼头魔怪的率领下回到人间复仇!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草都不会再生长,牛羊都会饿死,大地变成沙漠。
  
  真正被休屠部袭击过的部落知道他们遇到的并不是恶鬼,而是比狐狸更狡诈的人类。伊屠牙根据自己率领骑兵的经验,外加自身的条件,采取了黄昏出动,夜晚袭击,日出前退回沙漠的游击战法。以此才能一次次奇袭兵力占优势的大量敌军,并得以全身而退。通过比较,伊屠牙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匈奴人的确是天生的骑兵:他们不分男女老幼都在马上生长,几乎个个都是神箭手,在深夜中发起奇袭时,疾如烈风一般来了又去,让敌人防不胜防。草原民族就是借此才会一次次击败中原王朝的大军获得胜利,但与之相对的是休屠部难以建立一个稳定的据点,因为在茫茫草原上没有地形的依托,瞬间就会被追击而来的大队骑兵合围歼灭。这就是汉军的长处了:只要是有时间,那些农夫出身的士兵们便挥动铁锹和镐头,在大地上垒砌城墙,建立城池。虽然他已经恢复了休屠部首领的身份,可是这种身份上的错觉一直困扰着他,大汉骠骑将军还在潜意识里对自己指指点点。
  
  不过休屠部的部民却不知道自己首领的烦恼,他们只顾得欢欣鼓舞地迎接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将丰厚的战利品拿回绿洲去与大家分享。在一个凉爽的清晨,伊屠牙带队回到绿洲。当他们经过一个废弃的屠各部要塞时,海东青嘹亮的鸣叫声划过长空。
  
  休屠部的骑兵们兴奋地呐喊:“瞧,这是海迷失的眼睛,它来迎接我们啦!”
  
  于是大家一齐快马加鞭飞奔起来,当进入沙漠绿洲后,马蹄沾着湿漉漉的露水,马背上大包小包的食物、布匹和兵器让男女老幼都笑逐颜开。
  
  伊屠牙与前来迎接的海迷失打个招呼,把一条金子做成的脚链送给她说:“给你的海东青用,这是昨晚的战利品。”
  
  海迷失微笑着接过来,伊屠牙盯着她的脸,不放心地问道:“有事?”
  
  海迷失摇摇头说:“没有。”
  
  伊屠牙奇怪地问:“那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海迷失只是笑笑,转身走回到帐篷里去了。伊屠牙跟进帐篷里,盘膝坐在羊毛地毯上,拔开羊皮酒袋的塞子喝起来。
  
  海迷失看看他说:“你现在真像个匈奴人了。”
  
  伊屠牙笑着说:“只是像吗?我本来就是啊。”
  
  海迷失却不言语了,她托腮望着帐篷外的湖水,碧蓝的水面上野鸭在“嘎嘎”地鸣叫。
  
  伊屠牙放下酒袋,顺着海迷失地视线望出去,几个孩子扑通扑通地跳进湖里戏水,野鸭被吓得振翅飞起,激起一大串涟漪。
  
  他又问:“你在想什么?”
  
  她摇摇头说:“没什么,你要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海迷失,我这次从俘虏那里听说了一件事:郅支派了一支部队来围剿我们。听说带队的是大王子蒙迪乌。”
  
  海迷失紧盯着伊屠牙说:“那么,要面临一场恶战了吗?我们还是转移营地避开他们吧。”
  
  “说到转移营地,我一直很奇怪你们是怎么找到这个绿洲的。当年我多次率军进出沙漠,每次都是九死一生。绿洲不仅难找,而且一般都有重兵守卫。屠各部凭空放弃绿洲附近的要塞,真是奇怪。”
  
  海迷失淡淡一笑说:“可能这就是长生天的旨意吧,天底下总有给瘸腿羊吃草的地方。”
  
  “瘸腿羊吗?”伊屠牙大笑起来,“这样下去,瘸腿的就是郅支了。这次敌军的主力是卢水部的人,卢水王一向死心塌地追随郅支,我打算除掉他和蒙迪乌,让郅支这个暴君知道疼的滋味。”
  
  “啊……”伊屠牙的计划似乎让海迷失心惊肉跳,她连忙说道,“你不能去冒这个险,他们带来的可是大军。”
  
  “大军?”伊屠牙摇摇头说,“当年我带着数万精兵在北海边遇到夜行者袭击的时候,一样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况且沙漠虽大,能去的绿洲却就这么几个,他们如果进入沙漠搜寻我们,我们哪里躲得开?正面作战的话,我们这几百人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因此,唯有破釜沉舟地趁夜偷袭才有胜算。”
  
  海迷失无语坐了半晌,然后告诉伊屠牙:“你一定要去的话,我也跟去。”
  
  伊屠牙急忙说:“你是女人,怎么能去?”
  
  海迷失却不为之所动地,反问:“那么蕾娜斯呢?”
  
  “你和她不一样!”伊屠牙说出这句话后,醒悟可能会让海迷失有所误会,他便解释道:“她是血族的姑娘啊。”
  
  海迷失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管!至少在名分上我是你的阏氏,所以我一定要去。”
  
  伊屠牙无奈地问道:“你跟去做什么,挥刀砍杀吗?”
  
  “为了……不让你犯错。”海迷失撂下这一句话后走出帐篷,径自去准备出发的行装,让伊屠牙对着她的背影迷惑不已。
  
  草原上行军的匈奴军队就像一道怪异的游行队伍,卢水部一万多战士的铠甲和兵器都不一样,他们的衣服大抵上都是羊毛纺织的白色单衣裤,在草原上奔波后白色早已变成褐色甚至是黑色,再加上汗渍的浸泡那味道简直是可怕。这些战士们手里拿着从弯刀到狼牙棒,乃至于斧子和铁锤,基本上是什么顺手就拿什么,他们的首领从不过问这些。需要召集士兵的时候,部落首领派人骑马到草原上寻找牧民,吹响号角后宣布在哪里集中。于是那些牧民们便成了士兵,没有军服更没有军饷,战马兵器都需要自备。他们唯一的收入来自于对敌人的抢劫,所以游牧民族是世界上最凶残的武装力量,他们什么都要,因为草原上什么都缺:铁器、布匹、粮食,乃至于年轻的男女和工匠。老弱妇孺是累赘,他们不要也不放过,解决办法就是一刀割断对方的脖子。所过之处的房舍要烧掉,好让村落变回到可以放牧的草原。
  
  卢水王正是这种匈奴传统生活方式的忠实拥护者,按说他的军队早就该南下抢掠了,可是郅支却不放心让他独自南下,非要拼凑起足够的各部落联军才肯进军。这不是怕他的兵力消耗吃亏,而是防备着他遵循匈奴弑君自立的传统。
  
  卢水王在沙漠边缘地带等待几日后,终于迎来了大王子蒙迪乌的卫队。屠各部的确是衰落了,蒙迪乌身边只有几百人马,哪有当年最盛时冒顿大单于手下十万屠各战士的盛况!不过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屠各部军容严整,军士们穿着统一的淡黄色军服,身上披挂着厚实的青铜铠甲,戴着用雉尾装饰的头盔,手里的兵器为统一制式的马刀和短弓。蒙迪乌本人穿着一身黄金铠甲,骑着白马飞奔在队伍的最前方。
  
  卢水部的军士们高呼三声“长生天、长生天、长生天”作为敬礼,蒙迪乌则拔出铁剑来向他们挥舞致意。匈奴人敬重英雄,蒙迪乌可算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他意气风发地在军营中来回奔驰,直到卢水王面露不悦之色,才来到他身边亲热地说:“卢水王,一年不见你可更精神了!”
  
  卢水王无奈地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招摇,现在白胡子一大把了,跑也跑不动了。”
  
  蒙迪乌对他说:“卢水王何必谦虚,便是在现在,草原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这位骑师的鼎鼎大名?”
  
  卢水王脸上露出一抹得意之色,他哈哈大笑着说:“大王子路上辛苦,先痛饮一番!”
  
  在不远处的丘陵地带,伊屠牙趴在地上,用沙土把自己埋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看着敌人在平原上纵酒行乐,他在心里则飞快地将敌营布置、兵力分配都计算了一番,尤其是看到蒙迪乌和卢水王的时候,他的狼牙都不自觉地摩擦起来。忽然空中传来一声鸣叫,伊屠牙的长耳一动,他听出那是海东青在天上飞过。
  
  卢水部的士兵闹了整夜,他们欢快地围坐在篝火旁畅饮美酒,纵情歌唱。直到明月高悬的时候,闹够了的人们才不分长幼尊卑,一齐醉卧在草丛中酣睡。冷风习习中传来鼾声一片,倒也给清寂的草原带来异样的景致。
  
  就在月冷风清的寂静时刻,一匹黑马轻轻踏入敌营,骑在马背上的伊屠牙小心翼翼地纵马跨过一个个醉鬼,每走错一步都可能会前功尽弃。亏得这匹马训练有素,竟然没踩醒一个卢水部的士兵。当伊屠牙走到中军大帐附近时,发现还有几个尽职的卫兵在把守。
  
  他跳下马拔出玄铁剑仰望明月,在心里说:“蕾娜斯,好一个明月夜,和我一齐闹他个天翻地覆吧!”
  
  伊屠牙鬼魅般地在帐篷之间穿行,趁着黑暗的保护渗入卫兵中间,在电光火石之间接连砍倒数人。化身为狼人之后,他的力量大增,速度敏捷非常,几乎不亚于那帮夜行者。再加上这套战术早已烂熟于胸,所以砍杀起来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每一个被杀死的卫兵都是从背后被一剑斩落首级,连叫声都没发出来。就这样,片刻之间卢水王的卫兵们全都魂归地府,做了无头之鬼。
  
  卢水王虽然健壮如牛,但毕竟年事已高,在一番痛饮后早已烂醉如泥。他只顾鼾声如雷地裹在牛皮被子里大睡,丝毫没留意岛身外的帐篷已是血流成河。在一片牛油蜡烛的灯火照耀中,帐篷被剑尖挑开,一个狰狞的狼头钻进来。伊屠牙冷冷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敌人,简直是犹如猪狗般的蠢物!他一个箭步冲进帐篷里面,一脚踏在卢水王胸口上。
  
  卢水王从梦中惊醒,他一睁眼便吓得魂不附体:怪物正站在自己眼前!一个狼头人身的大汉,身上裹着黑色的羊皮袍子,腰间悬挂着铁胎弓和狼牙箭,手里拿一把明晃晃的大剑正戳着自己的咽喉。正在卢水王惊慌失措之时,那“怪物”口吐人言,对他说:“我是伊屠牙!”
  
  卢水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痴痴地鹦鹉学舌:“伊屠牙?”
  
  伊屠牙不屑地嗤笑道:“我就是左尘!去年还杀了你一万人,现在就忘啦?”
  
  卢水王“啊”了一声,随即明白自己遇到的“怪物”是什么来头了。他惊魂未定地问道:“你竟然还活着?”
  
  伊屠牙哑然失笑,那副模样与狼张嘴吐舌的样子一模一样,只是他嘴里冒出的还是人话:“卢水王,当年你先率部追随郅支杀害我休屠部无数,后又屡次随匈奴侵犯汉境与我作战,今天我一次回报于你!”
  
  卢水王慌忙求饶说:“千万别——”
  
  他的话还没说完,伊屠牙便一剑刺穿他的嘴,斩断他的舌头,接着又一剑砍下他的头颅。当他拎着血淋淋的头颅走出帐篷时,却被一个起来撒尿的卢水士兵发现了。那卢水士兵张大着嘴打着哈欠,猛抬头看见月光下狼头人身的伊屠牙走出来,顿时把全身的酒都吓醒了,他大喊大叫着拼命逃跑,把满地的人都给吵醒了。
  
  伊屠牙眼见自己形迹败露,便仰天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咆哮!这吼声像是让人彻骨生寒的狼嗥,卢水人的马匹都因为受惊而四散奔逃,在那些还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们的头上脸上践踏一气。受伤的卢水士兵们尖叫醒来,却被稀里糊涂地卷入更大的混乱当中。
  
  就在这时,埋伏在四周的休屠部人骑马冲进营地里大砍大杀,他们在马鞍上挂着点燃的油壶,遇到帐篷便甩一个过去,遇到挤在一起的卢水士兵们也招呼一个过去。顿时营地里面到处都是火焰和惨叫,一万人的大军在骄纵的饮酒狂欢后迎来了崩溃与灭亡。
  
  休屠部人冲到伊屠牙身边,伊屠牙站在马鞍上眺望屠各部营帐的方向。只见那里在短时间内已经燃起大团篝火,数百名士兵在蒙迪乌的指挥下用弓箭压住阵脚,在乱军中岿然不动。虽然是敌人,可这等表现也让伊屠牙暗暗称赞。他急速吩咐手下说:“大伙分几队冲出去,趁着黑驱赶卢水部乱兵冲击屠各部的营帐,他们人少,挡不住这么多人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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