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第2/2页)
“伢嘞!你看不起我,见我不中用,不肯沾我。”老太太话说到这份上,我赶紧收下她的奥利奥说:
“谢谢,有事尽管说,我能办到一定帮你办。”
有一次,我见李香兰硬要扳直自己的腰,目的是将热水器的莲蓬头归位。这种对常人而言的举手之劳,对她却像蚍蜉撼大树。我接过她手中莲蓬头插上墙。老太太点头不哈腰——她腰成天哈着,道谢不迭。我见她莲蓬头都对付不了,问她:
“你为什么不请护工?洗澡这事,你应该请护工帮你洗。”
老太太说:“我不想让护工帮我干这种事。我女儿会来帮我洗澡。”
我明白,这是老太太耍的小花招,她不肯请护工,自己洗澡又不方便,想以此为理由让女儿来。可她女儿很少来,我来了几个月,从未见过她女儿。
我见她一个人孤独,建议她找个伴,两人合住,还节省一半房租。
老太太说:“钱不是问题!钱不是问题!我儿子女儿都有钱,都住别墅,一个人开一挂车。我不想麻烦儿子,他不能干,来了就翘个二郎腿,叭个烟,什么都不会帮我干。你问我为什么一个人住一间?我告诉你,养老院我住了十几年,换了三家,这里是第三家了。以前在别的养老院,我跟人合住过。哎呦呦,受送命罪哦!同住的老太婆精味啷铛!不准我拉抽屉、拖板凳。”
“为什么?”我不解。
“说她有高血压,听不得那声音,一听血压就犯。她睡的床我不能碰。”
“为什么?你又没麻风病。”我更不解了。
“她讲她有神经官能症,一碰她床病就犯。我跟神经病住一起了。”
我说:“神经官能症不是神经病。”
“我夜里起夜多,她讲我得了前列腺。”
我笑着说:“前列腺是男人的病,你想得还得不上呢。就像男人想得子宫癌,他也没那本事。”
“我儿子来了叭根烟,儿子刚走她就闹。”
“闹什么?她怕男人?”
“她说她闻不得烟味,一闻烟味就打嚏喷,嚏喷打得歇不下来,就像马桶漏水,漏得堵不住。”
“那你儿子来了你跟他去大厅刮蛋,大厅空气流通,不怕你儿子抽烟有人打喷嚏。”
“就是就是,我儿子来了一般不到我房间,都是在大厅跟我见面。她不许我用闹钟。”
“她怕闹钟影响她睡眠?”
“她怕闹钟闹得她醒不来。闹钟越闹,她越会睡,她有神经病。”
“我不是跟你解释了吗,神经官能症不是神经病。”
“她成天脸拉多长,污染我心情。我一看她脸就吃不下饭。”
“那你就少看她。”
“看电视她跟我抢频道。她听不得唱歌,说她一听就头皮发麻。她老不嫌丑,喜欢看谈恋爱。喜欢看电视上年轻人亲嘴。跟她听唱歌一样,我看到那些就头皮发麻。”
“那你到大厅里看公用电视。”
“蚊子老好咬她。她讲她的血香,我的血是臭的,蚊子怕臭不肯叮我。她不肯点蚊香,说点了蚊香她要打嚏喷的,所以晚上睡觉前要喝杯酒。我劝她少喝酒,喝酒伤肝。她讲她喝的酒是喂蚊子的。她喝了酒蚊子再咬她就醉了,咬不动她了。哎呦呦!不能合住!不能合住!我一个人住撑坦!伢嘞!你不要看我现在不咋样,想当初我也很漂亮!头上撑个小花伞,腰里系条百褶裙,脚上蹬双小高跟。你不要看我文盲,我当过小学校长,副的,管行政。唉,人老不值钱喽!人老不值钱喽!直奔黄泉路喽!”
我打趣她:“你跟宰相刘罗锅一样,是校长李罗锅。背上没有小罗锅,人弯背不弓。”
李香兰闻听此言咧开豁牙叭笑起来。
我听李香兰自我介绍不识字。可有一天,我带本书来看,是《天意从来高难问——季羡林晚年》,她拄着拐杖过来,接过我手中书,一口气将这十二个字读了出来。这使我像二仙姑回娘家——云来雾去的。她是文盲?问她,说识点字。我觉得这十二个字可不是识点字就读得出来的。她说她不想儿子,却让我打电话联系儿子。儿子没听几句话就说忙挂了。原来她并非不想儿子,而是她叫不动儿子。